皂荚村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专栏:
皂荚村
安黎
在渭北乡村,人们把皂荚树称作皂角树。皂角树不如杨树之类的树那样遍地皆是,它很稀少,有的村有那么一两棵,有的村干脆连一棵也没有。
我们村仅有一棵皂荚树。它像个巨人似地矗立在一面朝南的坡地上,衬托得其他树都宛若侏儒。树身粗壮笔直,透出一股坚毅威武之气。树枝尽情地展开,犹如开屏的孔雀。叶子不茂不密,有点儿凋零,但密密匝匝的皂角,却委实令人喜爱。因为有了这棵树,村民的生活才变得洁净。
在那个贫困的年代,洗衣服能用肥皂的人,几乎数不出几个。用肥皂洗衣,在村民眼里类似于奢侈。即使有某家人咬紧牙豪迈一回,从供销社买回半块肥皂,多半也舍不得用——除非是洗现在看来相当低廉、而那时却显得无比贵重的衣物。
洗衣服百分之百是在涝池进行的。黄土塬上,水比油贵。谁能舍得浪费自家来之不易的饮用水去洗衣服?涝池的水边摆了一圈石头,这些石头随着水位的沉浮而上下移动。石头就是洗衣板。把一堆脏衣服卷起放入草笼里,然后往里面放一两个皂角,再放一根绳索,于是一手拎笼,一手拎棒槌,往涝池而去。占据一块平面光整且宽大的石头,在石头前面用手狠劲掏挖泥巴,以使石头前的水丰盈深厚。衣服浸湿后,用棒槌将皂角砸成碎末,然后将其洒落在湿衣上,将衣服卷成一团,搁在石头上,手举棒槌,像敲鼓似地狠狠地击打它。衣裳被敲击后,溢出一绺一绺的绿汁,证明皂角已与衣服“如胶似漆”了。衣服洗得净不净,在于捶打的功夫。那时,村民穿的是土布衣,厚且硬,特别能经得起敲打。每每从涝池岸经过,听到的总是一片捶击声:有轻有重,有急有缓,有长有短,伴随鸟鸣似的叽喳声,倒像演奏乡村音乐。
在涝池洗衣裳,皂角是不可或缺的。村民们像储备粮食一样,几乎家家都备有皂角。皂角是皂角树的果实,只是它不能吃。它起初是绿色,有点儿像扁豆,长着长着,颜色就发生了变化,最终成了咖啡色。秋风一刮,一树的皂角刷拉刷拉地响。但实际上,根本到不了秋风刮的那一天,皂角早已被村民们抢夺一空。然而,皂角树不比其他树那么乖顺,它浑身是刺,不时会刺得某人腿或臂上血流成行。它的防范自卫意识在树中是罕见的。它外形上有几分狰狞,有几分咄咄逼人,但这些不足以让人对它望而却步。
皂角树是村民眼里的“尤物”,因此才千方百计地修剪它。人们不要它的刺,却异常需要它的果实。为采摘皂角,吵架是常有的事。没采摘到的人,对采摘得多的人自然耿耿于怀,因为有人告到乡上,才得到了村干部们的反应:从明年起,皂角树将由专人看管,摘下的皂角将按人头进行分配。
然而,有秩序地享用皂角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就包田到户了。这时候,慢慢有了点钱的村民自然知道洗衣服用肥皂比皂角好。皂角树一下子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变得孤独而寂寞。除了那些在砍柴时总想投机取巧的人偶尔关注一下它之外,人们几乎将它遗忘。
皂角树后来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它是怎么挥别人间的,谁也不知道。等有人提醒人们皂角树怎么不见了时,好瞧稀奇的人跑去看,看到的却是一个土坑。可以肯定的是,它是被人偷去的。偷它的人绝不是冲着皂角去的,当然是想到它可以变成桌椅,变成家具,抑或是羊棚牛圈的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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