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重大历史关头的变革，都会经历两次选择。一次是结束旧的秩序，另一次是建立新的秩序。历史经验表明，民粹主义的宿命往往是：第一次选择是对的，至少是理由充分的；第二次选择是错误的，最后的结果是一地鸡毛。
委内瑞拉的查韦斯是如此，伊朗的霍梅尼是如此，特朗普也不会例外。尽管他们在政治的光谱上处于不同的位置。
查韦斯与委内瑞拉
自1958年以来，委内瑞拉政坛一直由民主行动党和基督教社会党这两大传统政党轮流执政。然而，到了1990年代，这一体系已经开始走入崩溃。在1998年大选中，两大传统政党总共只获得了11%的选票。
这说明，这两大传统政党完全失去民心。
原因无他。第一，腐败严重。两大政党的领导人频繁爆出腐败丑闻，政治精英被视为"掠夺人民的寡头政治家" 。1993年，佩雷斯总统因腐败被议会弹劾下台，成为委内瑞拉历史上首位被罢免的民选总统。第二，政策失效。委内瑞拉的贫困率 从1981年的约33%，飙升到1999年的67%，而通货膨胀率，在1998年超过30%。
概括地说，就是经济停滞，精英腐败，贫富悬殊，物价飞涨。这是民粹主义产生的最合适的温床。
于是，在1998年12月6日，乌戈·查韦斯以56.2%的高得票率当选委内瑞拉总统。1998年的选举，意味着人民做出一种选择：结束旧的政治秩序。按照我们开头所说的，这次结束旧的政治秩序的选择，当然是有充足理由的。
但在做出结束过去选择同时，必须再做一次选择，这就是未来的方向。
查韦斯代表的就是未来的方向。查韦斯早在1982年就创建了玻利瓦尔革命运动-200，该运动旨在推翻腐败政府，实现社会公平。到了1998年大选的时候，他提出的竞选口号就是：消除国内两大政党的政治腐败、打击掠夺人民的寡头政治家、让全民共享原油福利。
这些口号深深打动了广大贫困民众。
查韦斯1999年上台后，开始全面推行"玻利瓦尔革命"，将石油、电信、电力等战略部门全面国有化。他把外国石油公司统统收归国有，成立国营石油公司PDVSA，将利润直接用于社会福利：近乎免费的汽油、全民免费医疗与教育、分配公费住房、为失业者提供岗位等。这些政策短期内改善了民生，2013年上半年委内瑞拉劳动力就业率达到91.9%，比1998年提高了3.2个百分点。
但这些福利缺乏可持续性。2014年国际油价从每桶100美元暴跌至30美元，委内瑞拉的经济泡沫瞬间破裂，迎面而来的是恶性通货膨胀、货币体系崩溃、财政与债务危机。
2017年，委内瑞拉GDP下降15%，2018年再次下跌18%。到2021年，委内瑞拉的GDP从2013年的3726亿美元暴跌至仅570亿美元，下降幅度高达88%。与此同时，通货膨胀超过500万%，货币贬值到了原来的万亿分之一。一杯咖啡的价格已经高达100万玻利瓦尔。贫困率从2013年的33%飙升至2021年的90.8%，极度贫困人数更是从11%上升到了68%。
伊朗：一场似乎理由充分的革命，一种无尽叹息的结局
1963 年，巴列维国王推行以土地改革为核心的现代化改革。其措施主要包括： 将王室和地主的土地分给无地农民，约 200 万农民获得土地，由此农业生产率得到提升；借助大量的石油收入推进工业化，工业产值占 GDP 比重从 1960 年的 16% 升至 1977 年的 28%，中产阶级规模从 1960 年的 5% 提高到1979 年的 15%；推行女性选举权、扫盲运动和医疗体系扩张，文盲率从 1960 年的 80% 降至 1979 年的 50%。
得益于1973 年石油危机后国际油价的飙升，这一段时间里，伊朗经济快速发展，GDP年增速曾达10%，人均收入大幅提升。1978 年时，伊朗的人均GDP达到2200 美元。
但与此同时，伊朗的贫富差距也在迅速拉大。王室及官僚集团掌控着国家的经济命脉，仅巴列维家族就控制着 200 多家企业，王室财富估计达 200 亿美元（1979 年数据）。而农村的贫困持续则在恶化，1970 年代农村贫困人口占比达 65%。1976 年数据显示：占人口 5% 的富人掌握全国 50% 的财富，王室成员年均消费达数千万美元。
于是，霍梅尼革命一呼百应。
上个世纪70年代末的霍梅尼革命虽然是以宗教的名义进行的，但背后更深刻的背景则是贫富差距导致的社会的分裂。一位历史学家说，“伊朗一九七七年的情景，就像一群饿鼠吞噬一块肥肉一样。”特别是被工业化抛离的农村贫困人口，成了霍梅尼忠实的拥趸。
霍梅尼革命的历史，很多人都有大致的了解，这里不再赘述。我们感兴趣的问题是：通过这样的一场革命，当初引发革命的贫富差距问题解决了吗？换言之，现在伊朗的贫富差距，较之革命前的巴列维时代，改善了吗？ 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这里。
人们普遍认为，现在伊朗的贫富差距大，且与巴列维时期相比，贫富差距没有明显改善，甚至有观点认为如今的贫富差距更大。在说到近些年伊朗经济的恶化时，总有人强调，这是由西方制裁造成的。但问题是，不断恶化的贫富差距与西方的制裁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最为吊诡的是伊朗妇女的命运在伊朗伊斯兰革命前后的戏剧性变化。在巴列维时期，伊朗对妇女权利进行了自上而下的改革，妇女被赋予选举权与被选举权，传统伊斯兰法中的部分歧视条款被废除，高等教育向女性全面开放，女性可进入政府、企业、媒体等行业，甚至出现女性议员、女法官、女高管等群体，取消强制性的头巾要求，城市女性开始普遍穿着西式服装，可自由出入公共场合。
但在伊斯兰革命中，妇女却成了支持霍梅尼的重要力量，来自社会各阶层的女性广泛参与了反巴列维王朝的游行示威。革命游行队伍中既有穿着传统罩袍的宗教女性，也有摘下头巾的世俗女性。在革命的最后阶段，女性甚至成为了 "街头抗议的主导力量"。霍梅尼公开赞扬说，"你们，伊朗的妇女们已经证明了，在革命中迈出了重要一步，你们在革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你们是我们国家未来的坚强后盾。"
然而，革命后伊朗妇女的境遇是大家都知道的了。神权政权建立后，以“恢复伊斯兰传统”为旗号推行全面伊斯兰化。《着装法》要求所有女性（包括非穆斯林）在公共场合佩戴头巾与宽松长袍，违反者将面临罚款、监禁甚至鞭刑； 一夫多妻合法化且无需原配同意、男性可单方面休妻而女性离婚需满足严苛条件；教育上，限制女性进入理工科、农学等传统上男性主导领域，仅允许学习医学、教育等“符合女性角色”的专业；就业上，禁止女性从事法官、军警等职业，女性劳动参与率从1978年的17%降至1986年的10%。
特朗普，不断烂尾的MAGA
在过去较长时间里阅读过我公众号文章的朋友可能都知道，在特朗普第一届任期中，我对特朗普的政策基本是持肯定的态度，甚至，在之后的2020年美国大选中，我也大体是倾向于特朗普的。为此，甚至受到拜登支持者的指责（记得当时一位多年的老朋友曾经因我肯定特朗普的言论愤而退群）。但从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开始，特别是在特朗普重返白宫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对特朗普政府政策批评开始多了起来，尤其是在俄乌战争的问题上。
这是为什么呢？与上面讨论的问题有密切关系。
我一直有个观点：在选票政治中，人们投出的一票，与其说表达的是肯定，不如说表达的是否定。也就是说，他要表达的，往往不是支持谁，而是反对谁。特朗普获胜的原因就在这里。
2024年年底，当美国的选民走向投票箱的时候，他们面对的就是民主党代表的激进左翼政府造成的种种弊端，以及现实中的美国面临的种种挑战：
在国际政治中，美国介入各种国际事务的能力已经日益捉襟见肘，如果不进行必要的收缩，最终可能把自己也拖垮；在国内经济事务上，盲目而天真的全球化，不但使得美国的经济日益空心化，而且导致国际收支严重失衡，债台高筑，而且失业问题日益严重；激进左翼政府对移民特别是非法移民的纵容，从长远看，有可能动摇美国社会与文化的根基；而激进左翼所秉持的身份政治，不但对于经济和社会层面出现的种种问题根本不能正面面对，反而把整个社会引向走火入魔。
在这样的情况下，超过一半的选民拒绝把选票投给民主党，不是自然而言的事情吗？
在这样的背景下，不但民主党失去了这次大选（在上述问题面前，哈里斯出马实际上更加注定了民主党的败选结局），就是共和党内的建制派，也失去了说话的份儿。这时候，还有比一个随口画大饼，而且能把大家讨厌的对象骂得狗血喷头的人物更有号召力的吗？
但在这个时候，我们必须还得重复一遍本文开头的命题：民粹主义的宿命往往是，第一次选择是对的，至少是理由充分的；第二次选择往往是错误的。
在美国的历史上，特朗普可以说是一个最奇葩的总统，一晚上在社交媒体上发150多个帖子，你就可以理解他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仔细分析，特朗普作为一个民粹主义的总统，在他身上有三个因素是结合在一起的：让美国再次伟大、对民主党及进步主义的仇恨、对利益的会计式思维。
首先，我们得承认，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或理念是真诚的。就此而言，即使是被人们广泛诟病的关税政策，都是有他的道理和逻辑的。这个事情我们不能从我们的角度来判断是非，而要看他的作为对美国意味着什么。
其次，特朗普是一个高度情绪化的人，特别是在第二届任期中，他的思维与行为，一直被仇恨所左右，这种仇恨一是对着共和党或所谓进步主义的（即某些人嘴里的白左），二是对着共和党内的建制派。这种仇恨的情绪左右了他在重大政策上的选择。包括他对前任政府政策的激进否定，包括对欧洲的怨恨，包括乌克兰的厌恶。甚至，他作为一个共和国的总统，言不离骂拜登，骂民主党。这是在美国历届总统中少见的。
再次，是我前面说的对利益的会计式思维。有人说，他作为美国的总统当然首先要考虑美国的利益，这是没错的。任何国家的政府都要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问题是，特朗普关于利益问题的思维是会计式的，即只考虑账本上的收支，今天进多少出多少。只有可以量化到钱的才算利益，只有今天能收进来的才是利益。其他的都不算。
这就是民粹主义的鼠目寸光，结果是一系列的烂尾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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