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新闻推出了一支短片，主角是一位原本做平面设计的女孩子，她厌倦了两点一线的工作，来到云南大理送外卖，“才发现我的人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打开”。
有人说她是在“打工度假”，而她则觉得，“送外卖带给我的，不只是一份能随时欣赏沿途风景的工作，还有一个能随时切换的身份，让我感觉离梦想能更近一点”。
她的梦想是当一个摄影师，之后还真把一路捕捉的瞬间分享出来，做了一场个人影像展《外卖箱里的画廊》。对她来说，自己向往的美好生活，已经实现。
这条植入美团品牌的短片在播出后就翻车了，舆论普遍不满它将外卖骑手的生活渲染得那么轻松惬意，这被看作是“美化底层困境，粉饰浮尘疾苦”。
送外卖是“一份能随时欣赏沿途风景的工作”吗？很多时候，沿途既没有风景，只怕你也根本没时间欣赏。当片中出现她送外卖途中停下来拍照的画面时，有一条弹幕就毫不留情地指出现实：“停下来拍张照，这时候就超时了。”
关键是，这种说法本身就令人不适。知乎上一位“又赢麻了”挖苦：
货车司机是一份能全国自驾游的工作。农民工是一份能每天健身的工作。农民是一份能随时享受田园风光的工作。
大家都很幸福，就是公务员太可怜了，是一份为人民服务的工作。
还有人很快用AI制作了一条恶搞的视频，一些在恶劣条件下送外卖的骑手即便吃尽苦头，仍然笑着说：“外卖让我快乐，沿途还能看风景。”那不仅讽刺意味十足，甚至感觉有几分毛骨悚然。
此事首先值得注意的一点在于：这一短片据称是“根据美团骑手真实故事改编”的，然而，舆论的反应表明，公众根本不相信这是“真实”的，而认定其为虚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落差？
也许确实有这样一个女骑手，但当她的故事被呈现出来后，给人的印象就不再只是她个人的故事，而被视为一种典型——问题就在这里：人们普遍觉得，这样一种骑手生活是缺乏代表性的，乃至是脱离实际的。
这就好比有个白领厌倦了城市生活，回乡种地，感受到的是田园牧歌的诗意，如果仅仅个人抒发倒也无可厚非，但要是以此为典型，渲染农村生活如何美好，那势必激起无数人的反感，因为真正了解农民处境的人都知道，他们的现实生活远非如此。在此，“假”并不是说它纯属编造，而在于它遮蔽了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
不仅如此，片中的女骑手给人的感觉是：她尽管送外卖，却并不赖以谋生，不仅时不时拿出笔记本电脑，还始终不忘成为摄影师的梦想。也就是说，送外卖对她而言不是一种谋生手段，而只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是有着巨大区别的。想想看，如果一个白领回农村体验“田园生活”，没有收入的压力，那当然可以轻松自在，因为在此最关键的是：那只不过是“换一种活法”，要是不开心，也可以抽身离开；然而，对那些只能靠种地为生、无法离开也没有选择的农民来说，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从这一意义上说，这次的翻车，不完全只是“美化底层困境”，更确切地说是语境的错位：短片所渲染的是一种后现代生活方式，然而大多数人都还挣扎在前现代的“糊口”经济边缘，试图用前者来转移、遮蔽、引导后者，只能点燃怒火。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媒体和品牌方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仅仅是因为他们不知民间疾苦吗？
我想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当然知道，但呈现真实的底层困境本来就不是其目的。短片末尾的字幕标得清楚，“温暖中国故事，闪耀品牌价值”——真实的底层困境可未必“温暖”，说不定还有损品牌价值，这就使得他们势必要设法找一个看起来既“正能量”又新潮的典型。
这些年来，你可能也多多少少看过一些这样的“正能量新闻”：
杭州脑瘫女骑手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七年累计送了73000多单，换了6辆车；
四川90后男子搬砖9年攒下200万元，买房买车，他说只要努力干，一天赚1000元是有的；
安徽90后补裤匠人刘云强通过修补牛仔裤裤裆年收入可达百万，单次修补收费约500元，年修补量约2000条；
台州27岁女孩坐着轮椅打3份工战胜癌症还买了新房；
沈阳单亲宝妈在家兼职客服，月入两万；
43岁上海男子失业后逆袭，开网约车，收入是当外企高管时的三倍。
像这样的传奇，看起来简直难以置信，却经常在官媒上被大张旗鼓拿来渲染。这里最关键的问题倒不在于其真实性本身，而是这样的宣传能否达成它预期的目标，如果不能，它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想那是因为，在传统中国文化中，“教化”是通过“取法乎上”达成的，毕竟只有圣人才能为万世师表，普通人哪怕不能学个十足，那学个六七成也够好了。这就是为什么媒体宣传时总要找一个看起来相当特异的个案，因为普通人虽然更有代表性，却不够成为众人效仿的“榜样”。至于你信不信、有多信，根本不是他们考虑的重点。
然而现在，榜样的力量不再是无穷的了。一个榜样的生活越是看上去特别，人们越是会觉得“那离我太遥远了，跟我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越来越多人开始对英雄人物敬而远之，相比起效法榜样，他们更期望小人物的平凡生活和困苦处境首先能被人看见。
这种心理需求是否与“温暖中国故事”注定格格不入？也未必。我曾看过一个短片，一位老家河北的中年妇女，在北京做家政，靠这些收入供儿女上学，而她本人也因为这份工作，开拓视野，人生发生了改观。这不需要煽情，也没什么特异成就，有的只是扎实、朴素的生活经历。
真正的“温暖中国故事”，不是树典型，而是沉下心来看见普通人的生活，尊重他们的劳动，讲述他们真实的经历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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