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许多无产阶级对一家名为“头灶”的被大咕咕咕鸡称作“中餐日作”的omakase式中餐厅（实行分餐制，一位两千，厨师按自己想法随意出菜）冷嘲热讽，认为头灶两千一位做的却都是些家常小菜如炒青菜和麻婆豆腐实属坑钱，并将去这里消费的人都指认为傻子。
这种叙事对左翼话语的生成是非常有害的，就好像布尔乔亚跟无产者吃的本就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前者更蠢所以愿意为青菜豆腐支付更多的钱罢了，该犬儒式的意识形态视域将阶级之间的差异以最严密的形式遮蔽了起来，这种阻拦让真正的阶级差异不再于无产者的视界里呈现它自己，在此，无产阶级本身作为社会体制运转下某种不一致性的直观体现，却把这种内在的根本的不一致性强行挪到了头灶与小布尔乔亚的享乐主义集体文化那里，阶级矛盾也被转移到了“幻想性的消费者共同体”（该共同体反倒把无产阶级和布尔乔亚划成了一个整体了）与头灶这种“坑钱餐厅”之间的矛盾之上。
因此，我认为今天无产阶级对头灶的攻击只会导向以下两种结果——要么攻击作为某种“黑色高级餐厅”的头灶，那意味着无产阶级将去头灶吃饭的小布尔乔亚视为自己人并以消费者共同体的位置替他们鸣冤叫屈；要么攻击这些去头灶吃饭的小布尔乔亚，那意味着无产阶级的想象界叙事将自己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创伤性转移到了这些小布尔乔亚们的身上，在这种意淫的颠倒的精神胜利式的幻想性防御机制里，就好像不是无产者，而是愚蠢的小布尔乔亚们才是世界上受剥削受压迫最深重的人似的。
当然，这种幻想式的谩骂有它好的一方面，它保护了无产阶级的话语不与自己创伤性的现实生活相遭遇，但同时，沉迷于幻想也会带来很多不好的结果，我们会在后文详细讨论这些内容。
图为头灶菜单
在我看到朋友圈很多人在骂头灶的时候，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如果头灶真的是一家花两千块钱只吃青菜豆腐的餐厅，那反而才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因为它代表着富豪阶层可能已经脱离群众到了连基本的物价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这其实远比头灶餐厅提供多高级的东西都吓人得多。
不过经过我自己的简单搜索，在网上找到了抖音博主“米雪”关于头灶那期视频之后，我大概了解了头灶的具体出餐内容，根据这位典型的小布尔乔亚吃喝博主的说法，头灶是一家由米其林三星中餐厅唐阁的厨师团队所开办的新餐厅，提供大海螺、唐阁名菜三葱爆龙虾等高级食物，其无论是卫生条件、做菜功夫抑或是食材选用都不能与路边苍蝇馆子相提并论，无产阶级讥讽头灶用和牛为配料的麻婆豆腐跟古代农民认为皇帝会用金子打的农具犁地是一体两面的——它们都属于幻想对实在创伤的遮蔽。
显而易见，这一幻想有它好的一面，首先，它保护了无产阶级不与自己创伤性的现实生活相遭遇，“头灶两千一位只吃青菜豆腐所以去的都是傻子”将布尔乔亚和无产阶级拉到同一个现实性的生存境况之内，以精神胜利般的论调围绕着犬儒式的幻想将阶级之间的撕裂层层缝合包裹，让我们不至于感受到阶级差异所带来的痛苦；
但另一方面，对日常生活中充斥着苍蝇馆子、料理包盖饭、老坛酸菜牛肉面等等食品的今天的无产者来说，将头灶餐厅指认为纯粹的有钱人犯蠢又让我们更容易忍受我们差劲到极点的日常饮食条件，作为精神胜利法的“头灶这家餐厅好就好在它不骗穷人”这种话是非常离谱的，通过引渡一个愚蠢的他者去倒逼式的反证出自己的聪明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自作聪明的表现了，难道穷人就不会受骗吗？我们还是看看手里的老坛酸菜牛肉面吧家人们。
餐馆不止提供食物，同时它还作为一个私密的层级化的公共空间，为我们提供某种阶级、某种文化、某种类似的饮食品味的集体共在，中餐日作的头灶在文化上是显在且时髦的，它本就不止提供纯粹的营养物质，同时也代表着一种商务宴请的格调，用于承载一单单的生意往来，或意味着同一种饮食品味、同一种精神资本与现实资本位置的互相承认——
头灶能提供的东西总比食物更多，它是一种更多方位的多维度的压迫性到场，如果说头灶仅仅只是在精神、风格和品味层面将我们抛出它的资产阶级文化共同体，将无产阶级的苦难作为设立和确认它精致小资消费习惯的对立面，那么我们当然可以使用现在这种“你吃的是个屁”来作以简明扼要的回击，但实际上，当头灶的存在已经构成了一种更深刻的生存意义上的压迫，“有钱人吃饭就是去当冤大头”这种叙事反而会像某种遇见困难就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一样失去全部的斗争性力量，因为在这种高级餐厅里谈成的一单单生意确实有着直接决定无产阶级命运的能力。
再说回该犬儒式逃避创伤姿态在另一个层面依然根本上无法作出有效回应的饮食的健康问题——今天无产者的食物大体可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没有话语的食物，它们之上充斥着能指和意义的匮乏，它们是灰暗的、无声的、没有色彩的，除了果腹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意义与价值，也不会引起主体的任何的话语与反思，“没有话语的食物”的典型代表就是老坛酸菜牛肉面，它代表着无产阶级的失语，无产阶级饮食文化话语的被剥夺，所以老坛酸菜才能生产于一个非能指的、晦暗的、不被看见的、并不在现代公共领域在场的黑盒子式的隐秘场所（所以其生产才可以肆意妄为），如果有一天它的存在被语言和目光所聚焦，那对它来说反而才是一场真正的灾难；
第二种是具有话语的食物，它们是无产者匮乏生命里仅有的亮色之一，用于朋友或爱人接头散步时的赠礼，代表是各路网红小吃路边摊或网红街头甜品店，包括某些对常见时髦能指随意拼接而成的现代性缝合食物，比如西安新一代著名网红小吃“甜筒甑糕”，我觉得至少还算健康，而这之中比较悲哀的则是网红街头甜品店，它作为无产者能够消费的起的一种在文化的饮食话语存在维度注册自身的方式，所提供的却恰恰只是对高级餐厅甜品的廉价仿像，以及，更不要说那些路边小吃摊上由各类香精色素添加剂所炮制出来再卖给无产者的网红小吃了，照我看来它们的卫生状况恐怕和老坛酸菜牛肉面一样糟糕。
我最近很喜欢一个名叫“干净又卫生”的梗，博主刘庸走在污水横流的印度平民区的街头巷尾，吃着那些由看起来就很不干净工具和双手制作出来的印度路边摊食物，吃之前再配上一句“干净又卫生”的赞叹，很有一种无产阶级乐观主义精神反差的戏剧感，今天，当“干净又卫生”的弹幕出现在一些同样卫生条件极差且随处可见中国街头小吃摊的视频里时，很多网友便会因为无法直面他们作为无产者的日常生活本身的创伤性而直接破防，对“干净又卫生”这句话的在场做出种种谩骂的举动，因为他们一定要将这种创伤性从此地移置出去，转嫁到作为他者的印度人民身上，才能维系对自身现实生存状况是“干净又卫生”的幻想的稳定性，这着实足够讽刺，同时也是为什么他们的欲望总是在呼唤着诸如“头灶两千块钱只能吃青菜豆腐上海有钱人都是傻子”的谣言的原因，与此相对的，则是以“干净又卫生”的无产者的自嘲精神直面那些实际上是各国各地普遍存在的现状，不再犬儒式地把它想象成作为他者的印度人民特有的，而是真正将它纳入体内，发现它其实是一切无产阶级生存的本质性的创伤的事实，在此，干净又卫生逐渐成为了一种超越了民族、超越了国界的叹息，是对无产阶级共通的生存境况中普遍苦难的表达，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这个梗，因为在战斗的层面，逃避创伤就是永远不如直面创伤那样有力，后者虽然并不能算得上什么觉醒，但后者总比前者更能成为真正的觉醒的开始——在315之前我也吃过几次老坛酸菜牛肉面，真是“干净又卫生”嗷家人们。
图为头灶三葱爆龙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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