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谈到生产过程中的非生产性职能由雇佣工人承担一样，本文作者所从事的也是这样一种生产过程的辅助性职能，也就是伪中产工作。这些工作“既不创造价值，也不创造产品”，同时表现为观念的劳作。所以伪中产虽然也是雇佣工人，但总与其他工人保持着一定距离，这在本文中屡屡可见。此外，由于以观念性的劳作为核心，伪中产往往带着些虚浮的气质，想必读完本文都能感受到这一点。总的来说，本文首先提供了一些伪中产的社会关系的经验事实，同时，通过作者的自我叙述，我们也能窥见一些伪中产的意识形态性质。
引子：生物废人，意外之旅
去年4月，我刚忙完本科毕业论文的工作，第一次考研失败，抱着闲来无事的心态去学院校招会上兜了一圈，意外间找到了一份和专业匹配度不错的工作。
我本科是生物科学专业，就读于上海某高校，期间进过动物生理学课题组，从事神经生物学研究，主要是阿尔兹海默症（AD）的方向。由于课题组条件的限制，以及本人大三以后在实验室学奴制生产关系下对学术的兴趣逐渐丧失，以至于最终完全以混毕业的心态和实践在组里躺了两年。
在此期间，我处于一种吊诡的倒置状态：理论从未开始，实践从未停止。按说三年间我搞了大创和毕业论文，文献资料也确实是自己查的，国外神经生物学教材也多多少少看过些，甚至动物生理学的专业课也听过了，怎么也该有点积累。奈何就是形不成知识体系，过目即忘。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做完第一个大创项目后，导师又问我能否再做第二个项目，带一带新进实验室的同学。考虑到以后毕业论文还要在组里做，我接下了这个差使。再加上平常给师姐师弟妹搭把手，在我进课题组的两年多里，各种实验基本没停过。此外，实验室亦会将维护运行的常规事务进行无偿摊派，尽管其中不少工作是清扫整理和鼠房轮值等无技术含量的劳动，但总还有些需要实验技术的劳动，例如DNA提取和鉴定。因此，尽管除了偶尔的理论热情外，本人在神经生物学知识方面基本是个井底之蛙，但是随着长时间实验劳动的积累，我在一些基础的行为学和分子实验技术上刷了不少熟练度。
当时的我认为这些技术和生物医药公司的需求八竿子打不着，尤其是行为学，毕竟谁会花钱雇人去做甚至用DIY装置就能随手做的实验呢？因而不难理解，当我的目光随意扫过校招会上一家生物公司的海报时，心中是怎样的诧异。
一、“CRO”
“在研发能力方面，绝大多数制药公司没有研发团队，或力量薄弱，或根本没有懂研发的人才；没有现代研发的意识和理念；没有或缺乏研发的经验；没有研发的设施和条件……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合同研究组织（CRO）应运而生……部分或全部委托CRO公司是现代专业分工的必然选择，这样更专业、更有效、更易得结果、更易成功和降低成本。”
——百度百科
看着手机上搜索出来的内容，我不由得感叹万物皆可外包的新自由主义智慧。
几分钟前，我看到Q公司的海报后，和来校招现场的HR聊了聊。这是一家小型的民营药理实验公司，提供药物研发企业所必须的药理药效实验的外包服务，也就是常说的乙方。
药物研发是一个涉及到众多行业的庞大产业链，涵盖了化学合成、体内药理药代、毒理学、体外药理、临床实验、试剂生产等专业。中国有着大批药物研发企业，他们或是在上述方面缺乏资源、技术和劳动力，或是缺乏药物注册的经验和人脉，抑或是两者都缺。资本嗅到了需求，CRO的幽灵乘着春风而来，如雨后春笋般在中国大地上生长开来。尽管在其发源地新自由主义改革后的美国，CRO模式最初是在大型综合性制药企业研发成本削减的资本缝隙间生长出来的，但是在积累的驱动下，这些外包公司很快就适应了新大陆的土壤。
反过来讲，各种CRO公司的存在也大大降低了甲方药物研发公司的门槛，为越来越多的小股资本（尤其是各类高校研究所的药学相关专业的硕博导师）进入行业铺平了道路；而这又使得产业链各环节的“生产”需求在短期内急速扩大，新的资本又沿着这一需求进入
行业，药物研发产业链中对应专业的高校导师（其学术水平可能比上述成为甲方的那些导师差些）凭借着学术圈积累的人脉和廉价的学生劳动力起家，也忙不迭地挤进越发拥挤的行业。
高堂之上，各路诸公按学术地位、职称和本金依次落座，为首的几位依靠积累下来的学术成果转化而成的技术资本，总是很容易能拉到投资，当上甲方；稍差些的，虽然没什么创造性的学术成果，但是专业方向所需的技术、器械和平台还是成熟的，手头也算宽裕，终是能够顺利地进入产业链；更差些的还是待在学校实验室中，老老实实地指挥手底下的学生做些外包生意，一点点地积累资本和人脉，希冀着未来有一天自己也能上桌；而在末端的那些小导师，便只能捡个工头当当，让自己的学生帮大课题组打打下手，最后自己捡点残羹冷炙，日子似乎看不见盼头。
在众多导师们当中，前两类人将家庭、同事、亲友甚至同乡、同学的储蓄借来、贷来或是入股，凑足了本钱，成立了企业，尔后一股脑儿地投入生产和流通循环当中。这些小微企业——无论是甲方还是乙方——资本大多极为薄弱，因而极端依赖投资，随时面临着资金链断裂的危险。
与此同时，在资本周转上，甲方和乙方各有自己的难题。对于甲方来说，最大的问题在于资本周转大小和速度的不可预知性——新药开发成本高，研发时间不可控，失败风险大。也就是说，资本循环的每个周期可能延长、停滞、甚至不能完成，周转资本的量可能变大，因而对资本的生产基金造成了不小的压力。此外，甲方还要对外包给乙方的实验部分可信度打个问号，这些风险包括但不限于实验质量、学术诚信、信息保密和知识产权等等。因此，很多甲方会在与CRO签订合同之前，对其开展全面调查，并在合同过程中时时监督，这就给原本就漫长而曲折的周转过程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对于乙方来说，使职业经理与企业家们头疼的是，尽管每个循环本身不至像甲方那样如履薄冰，但由于其在市场中自由竞争外包订单的生产方式，资本循环的周期是不连续的。当然结果和甲方是一样的，资本周转充满了不确定性。马克思的诅咒回荡在头顶：“如果它束缚在未出售或未完成的即还不能出售的产品形式上，同时又没有现成的追加资本，使它在实物形式上实行更新，那末在回流延滞的时候，它会失去执行职能的能力。”这也让我们能够明白，为何对CRO公司来说“客户就是上帝”——一些产业资本家尚能依靠产品储备来缓解订单的压力，而实验服务却无法储备！结构性的资本周转危机不可避免，每个个体资本都在峡谷上空走着钢丝。“当CRO快要交不起电费的时候，实验室里的大鼠却正上膘。”
新自由主义的灵活积累最初看似缓解了危机，却又使得社会生产的无政府状态与日俱增，个体资本周转的无序状态使得从个别到整体行业产业链的再生产逐步失衡，其结果与凯恩斯主义政策别无二致——危机或许会延迟到来，但其烈度将是空前的。
Q公司的主营方向是阿尔兹海默症、抑郁症等神经疾病，这和我在校参加的科研项目方向一致，因此就向HR要了联系方式。在微信上递交了简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后，就收到了面试邀约，公司地址在浦东，康桥。
二、唐亩叔叔的小屋
康桥，绝大多数人听到这个名词时，第一反应都是某位臭名昭著的民国诗人的诗篇。不幸的是，康桥镇的名字由来确是一座在上海显得极为普通的桥，自然与沿海中产的浪漫想象相去甚远，而难免使人大失所望。
当月，面试顺利通过，接下来就只需要租房了。在房产app上，筛选康桥-一室户，跳出来的基本都是和其他近郊区接近的月租价，便宜的在1600-1800元之间，而较贵的新小区则基本都在2400元以上。唯有一片地区的房租低的惊人，就是汤巷中心村，竟然有众多月租700-1000元的，最便宜的甚至还有500元。尽管给出的参考视频和图片看起来狭窄拥挤，却也很是整洁，常规群租房该有的床柜、洗衣机、淋浴间也一应俱全，不免使人狐疑。并无租房经验的我，提前一天约了周边几个小区的中介看房，再顺手联系了两个汤村的中介，准备一探究竟。
次日，我从市中心区踏上征途，开始了第一次看房。
乘坐地铁，大约1个多小时就能到康桥。在秀沿路站下车，向罗山南路西侧望去，是大片的树林带，似乎尚未开发。而在罗山南路东侧，则是完全不同的场景：秀沿路南北两边人声嘈杂、车流繁忙，各种小吃、饭店、小超市鳞次栉比；在它们的后面矗立着一幢幢旧的多层或高层，一眼可知是面向附近各级白领和服务业工人的需求；南边是一片写字楼，此时正值早高峰的末尾，狭窄的非机动车道上自行车和电动车拥挤在一起，焦急地等待着，绿灯亮起，便像潮水一般涌向商务区。
这一近郊常见的类县域景象仅仅维持了四个街区便宣告终结，在康新公路的对面就是广袤的昌硕厂区，好似一头怪物拦住了小生产者们的热情。自此向东便再也看不到成片的闹市，只有手推车和电动三轮的散兵游勇，出售工人阶级能够负担的淀粉肠和劣质烤串，靠着微薄的利润艰难度日。若再往东，这些仅存的野草也将绝迹，可见的就只剩下工业区和未开发的荒地了——这便是康桥镇的中心之一。
上午看了两处房子，皆不理想，要么是原房已租出，只剩下偏贵的同型房，要么是性价比低下。此时，我想起了汤村的两套廉租房，带着半无知半好奇的心理，我给中介打了电话，准备看房。
草草用完午饭，在汤村东大门等了约半个小时，一辆破旧的电瓶车从大路驶来，上头是一个肤色黑皴皴的大汉，穿着一件圆领衫，宽圆的身材显得和坐骑极不相称。此时已是六月，炎炎夏日下，他的额头上早已油汗淋漓。我不禁联想上午约见中介的经典西装打扮，心中惊异的同时，还升起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车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对其颗粒度后，那汉子就不耐烦地招呼我上车。道路旁的树木高大繁密，足以挡住毒辣的阳光，30多度的气温下，在电瓶车上竟然能感受到凉爽的风，却也无奈前座辐射而来的热量与湿气。除了东南侧的少数几栋小高层外，整个汤村的建筑都是村民的自建房，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测——村民将自家房子隔成几间一室户，出租给附近的下层白领和服务工人。
5分钟后，电瓶车在村西南角的一栋房前停下，中介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随之进入。底楼似乎是杂物间，无人居住，日久积灰。沿着陈旧的木质楼梯向上，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楼道内没有亮灯，光线昏暗，空气浑浊。两边的房间或是房门虚掩，或是干脆没有门，不时有赤裸上身的租客出入。房内的环境让我越发感到不对劲，这和app上的视频图片不能说略有差异吧，至少也可以说是毫不相关。没来得及多想，人已经走到了三楼。大汉随手推开一扇门，说了句“就这间”。
我怔住了。
大约十多平米的阁楼间里，没有任何的现代化装修，墙没有粉刷，一张床孤零零地放在中间，远角处还有一把破椅子。裸露的电线沿着墙角爬到天花板，在正中央垂下一个白炽灯泡。
这就是房间的全部，没有窗户，甚至没有独立的卫浴。
沉默了几秒，强忍着抑制住自己释怀的笑，我向中介婉拒了这套房产。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问我还需不需要看其他房。在得到同样的婉拒后，大汉沉默地把我送出了汤村。
目送他离开视线后，我禁不住笑出了声：我对汤村住房情况的猜测正确但不完全正确。本村面向客户并非下层白领或是服务工人，而是东边工业区工人和附近的挂逼仔！瞎猫碰上死耗子，给我找到了个城中村！
后来在和其他中介聊天时我才知道，房产app上展示的汤村简装房确实存在，只不过数量较少，价格一般在1200-1600元左右，确实比一般小区的价格便宜些，但也是僧多粥少，净已出租。只是偶尔有租户搬离，才会被中介在微信发布，但也很快会被抢租。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些，只是漫无目的地骑行在汤村东南方向的马路上，劳务中介、廉价饭店和日租房，显然都是面向工人的服务。150、180或200块一天的工钱，2块一大碗的白米粥，5毛一个的水煎包，30块一晚的一张床。挂逼仔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转悠了一个小时，不知怎的，我盘算着再回汤村碰碰运气——平台上的照片总不能都是假的吧！想到这里，我找了间稍贵一些的屋子，由另一家公司代理，随后拨通了的中介手机，对面是个中年女性，说很快就会来人。
骑回汤村东大门，中介还没有到，我便自顾自刷起了手机，不时抬起头向马路望去。不知到了第几次，视野中赫然出现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破旧的电瓶车/黑皴皴的大汉/圆领衫/满头大汗
啊？
对方见到我也更加不耐烦了，抱怨了几句还是让我坐上了车。这次的房子近得多，就在汤村东南侧。秉持着等价交换的公正原则，房子的情况也比上一间好一些：同样是十多平米的阁楼间，没有粉刷墙璧，没有窗户，但这次除了床以外，甚至有了一个专属的马桶！
再次婉拒了这间府邸之后，我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我了解到，汤村尽管有众多参与代管的房产中介公司，但坐在客服电话线另一头的人并不会到现场，而是把看房的业务外包给了这位大哥和几位同事，大哥说到村里带人线下看房的中介他都认识。大哥抱怨道，今天其他的两个同事出去吃饭了，只留他一个人跑业务。他还说下次要是再来看房，就先和线上中介定好了房子再来看。
我诚惶诚恐地连连称是，谢绝了大哥将我载出村的美意，目送大哥的身影向村口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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