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亚，听东干人讲晚清方言（中亚纪行）

在广袤的中亚大地，生活着这样一个民族：他们相互交往说中国西北方言，睡觉用炕，吃饭使用筷子，过生日吃长寿面，结婚时贴大红?字，新娘身穿绣花锁边大衫、灯笼裤、头梳满清宫妆“燕子头”……这个民族就是120多年前从中国迁居中亚的东干族。前不久，本报记者随新华社采访组走访了两个东干人聚居区，亲身感受到这个民族的浓浓乡情和百年沧桑　
东干人主要居住在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两国，一部分居住在乌兹别克斯坦。其中在吉尔吉斯斯坦，东干人主要聚居在“米粮川”（“米粮帆”）和“捎葫芦”（“亚历山德罗夫卡”），以祖籍甘肃人为主；在乌兹别克斯坦，他们主要居住在“东干诺夫卡”，以祖籍陕西人为多。
甘肃村“米粮川”
“米粮川”位于吉尔吉斯斯坦北部的楚河流域，距首都比什凯克100多公里。它所在的托克马克市，就是中国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出生之地，中国古书上称为碎叶。顾名思义，“米粮川”就是“有米有粮的地方”。
那天细雨霏霏，“米粮川”杨柳滴翠，炊烟缭绕。我们事先未能与“米粮川”联系上，拜访心切，便贸然前来。在村口写有“米粮帆”字样的白色牌子附近，几个人穿着雨衣聊天，我们以为他们就是东干人，他们却指着不远处房檐下闲坐的几个人说，他们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一个红黑脸膛的中年汉子闻声跑了过来，自我介绍姓张，名有闻，得知我们是中国人，不停地说“好”，“好”，还对旁边的人说：“俺们的话他们懂呢！”这是我在此次中亚之行中第一次听到当地人讲中国话，顿生他乡遇故知之感。
老张问我们在中国做什么的，是不是共产党员。他说：“俺媳妇是共产党员，在学校教书，我也教书呢，劳动课。”
我们想看看东干人的生活情况，恰好一对母女走到大门外。老张喊道，“马家媳妇，中国记者要看你家呢”，马家媳妇说“好，好”，就往里让。
这是典型的农家院落，三排房呈U字型连接，正房住人，厢房养家畜，开阔处是成片的菜地，车库里停放着苏产“日古利”牌汽车。屋里是火炕，炕头放着柜子，炕桌上摆着筷子、馍馍、面条、鸡蛋炒韭菜，正准备吃午饭。我们问马家日子过得怎么样，马家媳妇说：“园子里种菜，韭菜、辣子、白菜啥的都有。”据了解，这里的东干人主要以种菜、卖菜为生。每天凌晨，几十辆小车拉着蔬菜离开村子，奔向阿拉木图和比什凯克。他们每家每年卖菜可以挣3000美元左右，生活水平明显高于周围其他民族村庄。
老张说，这里有中国企业。原来，河南一家村办企业在这里建了砖厂，雇用了70多名东干人，生产的砖远销哈萨克斯坦，效益不错。
我们正准备离开时，一个瘦削的中年人走过来自我介绍说：“我是帮办。”“帮办？”我们一愣，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原来他是“米粮川”副村长马·穆罕默德。“你名字叫啥？”“这个啥？”他用夹杂着晚清词汇的西北方言问了一连串问题，说话高声大气，尾音上扬。
由于居住在脱离汉语母语的相对封闭的区域，现在的东干语还在使用一些在中国早已淘汰的晚清词汇，比如，“外奶”（姥姥）、“写家”（文学家）、“掌柜的”（老板）、“大人”或“头子”（当官的）、“风船”（飞机）、“衙门”（政府机关）、“帮办”（行政官员副手）、“营盘”（村庄）、“铁子”（钱）、“衙役”（警察）等。与此同时，东干话也吸收了一些俄语政治、经济、科技等方面新词。所以，同他们交谈，必须交叉使用汉语和俄语才能彼此明白。
我们注意到，在东干人协会所在的办公房上，写着“吉尔吉斯斯坦——我们共同的家园”几个大字。马帮办介绍说，“米粮川”有3500名东干人、15家俄罗斯族人、10家吉尔吉斯族人，还有车臣人，大家和睦相处。
雨停了。两个姑娘走到路旁的咖啡馆前开门准备营业。马帮办喊道：“李娜，这是中国舅舅，大舅来看俺们呢！”两个姑娘听到喊声，回头报以微笑，邀请大家进去坐。东干人称汉族人为舅舅，是东干人的娘家人。
马帮办请我们有时间再来“米粮川”。他说，他的兄弟前不久到过陕西、甘肃，他也很想到中国看看。
陕西村“东干诺夫卡”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在乌兹别克斯坦东干人协会会长马耐—白·沙乌罗夫的陪同下，来到塔什干以西20公里处的东干诺夫卡。一条土路坑坑洼洼，时起沙尘；一条水渠绕村而过，流水潺潺。村里有102户，700多东干人，有郭、米、黑、李、韩、白诸姓。进村后，给我的感觉就像到了中国北方农村。
马耐—白·沙乌罗夫读过博士，谈吐文雅，知古通今。“我姓白，52岁，属牛，你们就叫我老白吧。”他能说流利的东干话、俄语和乌兹别克语，现任乌兹别克斯坦投资基金会监督委员会成员。
东干人当年是怎么来到中亚的呢？老白向我们讲述了这段历史。中亚东干族是中国回族的一支，其主体是参加1862—1877年陕西、甘肃一带反清大起义的回民的后裔。当年起义失败后，满清政府派左宗棠率湘军追杀。1877—1878年间，先后有三批陕、甘回民起义军余部约两万人辗转进入中亚，最大的一支是由白彦虎率领的陕西人。老白的老家在陕西临潼牙嘴村（音），他的祖先是清军统领，1877年腊月来乌兹别克斯坦。牙嘴村100多人到这里时只剩三四个人。十月革命后，东干族被当地政府确认为一个独立的民族。至于“东干”一词的由来，通常的解释是“来自东方甘肃一带的人”。
老白说，东干文化是飘落到中亚的“中华文明的碎片”，中华文明有强大的生命力，落到哪里都能生根、发展并壮大。他指着村口一片菜地说，那是乌兹别克族人种的，东干人教会了他们种韭菜，“他们种的反而比我们的还好呢！”
“中亚东干人90%有亲戚关系。”老白边走边介绍说：“我外奶姐妹三个，她们的后代就占了乌兹别克斯坦东干人的16%。舅舅有9个孩子，姨生了12个孩子，我们姐弟12个。”老白的大弟弟承包了150公顷土地，租期49年，雇用了70名工人种棉花、小麦。二弟是律师。三弟常年在外卖菜，家里盖起了二层小楼，老白一家生活殷实，在当地颇有声望。
他领我们参观了大弟家的塑料大棚。里面用木头搭起三层，每层堆满鼓鼓的袋子，袋子周围鲜蘑刚刚冒出头。一个大棚年收鲜蘑两吨，能卖800—900美元。村里有20多家东干人种了鲜蘑。老白感激地说，菌种、技术和塑料薄膜都是中国驻乌兹别克斯坦大使李景贤给他们送来的，使馆还出钱为东干人请来了中文教师。“感谢中国大使馆给我们的关怀和帮助，饿的人不是给他面包，而是教给他生存的技术。中国是我们的骄傲。”
在中亚100多个民族中，东干族是个小民族。1991年东干人仅6万多。东干学者说，现在中亚东干人约11万。100多年来，东干人是靠什么没有被同化，保持了自己的民族特性呢？中国陕西学者实地考察后认为，答案就是以成熟而发达的中国传统文化及伊斯兰文化为依托的东干民族精神。
据老白介绍，为了不被其他民族同化，保持民族的纯洁性，东干族主要是内部通婚，与其他民族通婚少。女子若嫁外族，家人立即与其“一刀两断”。男女婚事依然由父母包办，请媒人牵线，婚前新郎新娘多不相识，新郎在入洞房后掀开盖头时才知道新娘的模样。
为适应新的环境，东干人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东干人的姓氏至少形式上已经俄罗斯化，也是由名、父称和姓三部分组成，原有的姓氏加在其中。比如老白的俄文名叫“马耐—白·沙乌罗夫”，“白”是他的本姓，“沙乌罗夫”是新姓。在东干人聚居区，彼此仍按老习惯称呼，叫老白、老李等等。实际上，许多东干人已经不知道他们祖先到底姓什么，有些人就以排行作为姓名，一个东干族大学生叫老五·艾哈迈德，一位女电视播音员叫老三·季里科耶娃。
我们离开东干诺夫卡时，老白到大姐家菜地里拔出两大堆水萝卜，用井水冲洗干净，坚持让我们带走。他站在村口，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一再说：“再来啊！”（摄影　胡晓光）
图片：
1、东干妇女收拾韭菜
2、东干族儿童
3、甘肃村“米粮川”
4、作者（右一）与东干族新娘合影
5、东干人睡觉用的炕和日常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