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们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南非华人生活实录 本报驻约翰内  斯堡记者　于大波
如果你要问在南非生活的中国人，南非给他们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们许多人不会说是钻石、黄金、好望角或野生动物园，而是居高不下的犯罪率，是被枪顶在脑门上时心中冒出的那种生命系于一线的绝望感；是劫后余生庆幸“我还活着”的那种对“生命诚可贵”的大彻大悟；是每天晚上躺到床上时说上一句“今天我又胜利了”的那种放松心情。
求生，成了南非华人最基本的本领。一位在南非生活了多年的华人在向记者介绍求生经验时说，在南非生活，你要学会两个基本动作：一是迅速把手高高举起（这时脑袋要低下来，眼睛不要看对方），另一个是迅速卧倒（将脚而不是脑袋朝向对方，以减少目标）。
但一位台湾老板补充说，“还要学会玩枪”。说完，他撩起了两只裤脚，只见两支手枪分别插在左右腿旁。美景下的罪恶
在不久前南非侨界举行的一次聚会上，与记者同桌的是几位南非华人艺术团的先生和小姐。他们过去在国内各文艺团体工作，到南非后改做生意，闲暇时重拾旧好。饭桌上，主要话题不是生意，不是艺术，而是他们或她们的亲人被抢劫的惊险经历，以及如何在“白色恐怖”下保护自己生命的“诀窍”。
艺术团团长尹云芳说：“我们都生活在恐惧之中，在座的人谁没有一本‘血泪账’？”他指着对面的一位姓刘的小姐说，她先生就是被歹徒乱刀砍死的。那天，她和丈夫像往常一样在城里开的商店里做生意，突然进来了几名黑人，二话不说举起大刀便向他们砍去，男的当场毙命，女的用手挡了一下没有被砍到致命部位。歹徒杀人后，将店里的钱和货物洗劫一空，扬长而去，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尹先生让刘小姐把手臂亮出来让大家看看伤口——那是一道足有3寸长的伤口，棱角暴露，极为醒目。记者问，歹徒抓到了吗？尹先生说，近年来，死在歹徒枪口或刀刃下的中国人已有近30人，有哪个案件破了？其实，即使破了案，抓到了歹徒，又有什么用？过段时间他们交点钱就能保释出狱，继续作案。
如果抛开犯罪不说，南非的确是令人迷恋的，这是南非华人的共同感觉。这里的蓝天是那么清澈，白云是那么飘逸，星星是那么明亮。人们住所周围不远处便是一片片绿得令人心醉的高尔夫球场，各式各样的西洋建筑掩映在绿树和鲜花丛中。从远处看，你看到的不是建筑物，而是一片树林和鲜花。这里还有四通八达的公路、先进的基础设施、丰富的水果蔬菜、四季如春的气候。当人们在城里住烦了，可以驱车到遍布各地的自然保护区、野生动物园，去领略大自然的美丽风光。置身于这个得天独厚的国度，你很难将周围的美丽和无处不在的犯罪联系在一起。
许多来南非旅游的人，临走时都对南非留下美好的印象。有一回，一名香港游客说：“南非真好，我下回还要来；人们都说这里治安不好，我怎么一点也没有觉得？”导游说，“你在南非住了几天？而且每天是旅店到旅游点两点一线，出门是成群结队，所去的地方都有保安，如果旅游点也有歹徒横行，谁还敢来南非旅游？真正感到不安全的是我们这些长期生活在南非的人”。不幸中的幸运者
导游说得不错，“春江水暖鸭先知”。长期生活在南非的华人对南非的治安状况最有发言权。不说别的，你听听华人之间见面怎么打招呼，便能窥见其中真谛：“近来好吗？”“还活着。”在中国机构派驻南非人员中流行着一句话：“能平平安安回去就是胜利。”
有人说，在南非，如果你想找到一个没有被抢劫或没有亲眼目睹他人被抢劫的华人，那真如大海捞针。有一天，一名华人在酒桌上夸口说，他在南非生活了近10年，从来没有被抢劫过。第二天傍晚，他和3位朋友出门办事，到了地点下车刚按门铃，一辆尾随其后但没有亮灯的面包车堵住了退路，从车里跳下5个黑人，一人手中一支枪，顶住了他们四人的脑袋，将他们身上和车上的财物洗劫一空。这名华人事后说，“好在这些歹徒讲‘职业道德’，只谋财不害命，否则我们就没命了，我真得感谢他们”。被抢了还对歹徒感恩戴德，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但南非的华人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不久前，一名在南非土生土长的华人老太太在约翰内斯堡市的一条繁华街道旁等车。突然，两名黑人驾驶一辆摩托车停在她身旁，一人顺手抢走了她手中的包，另一名举枪朝她脑袋开了一枪。老太太惨死街旁。她的家人事后说，被抢走的包里只有20兰特（约7·5兰特合1美元）。想想这位不幸的老人，那些劫后余生的人实在是不幸中的幸运者。
记者的一位朋友也属于幸运者。去年圣诞节前的12月24日，这位朋友来分社帮忙。到了大门后，他像往常一样给我们打电话通知开门。不巧得很，由于朋友没能按时赴约，分社的人正好也在同一时间给他打电话，结果两边电话都打不通。就在这约一分钟的时间内，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辆蓝色运钞车突然停在了朋友的车后，从上面跳下两个黑人，用枪顶住了朋友的脑袋，命令他下车。朋友下车时把手高高举起，低着头，然后脚朝着歹徒趴在了地下。由于听到狗叫声，分社的人打开了安在门上的监视镜，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大家顿时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既不敢开门，否则歹徒会冲进分社；也不敢按警报器。因为歹徒见有动静便会开枪；更不敢冲出去救人，因为我们赤手空拳。当时的感觉真是一种煎熬。好在歹徒“手下留情”，他们把朋友的车、手机、钱包、钥匙等物洗劫一空后逃跑了。朋友被惊吓得不轻，他事后语无伦次地说：“我总算过了这一关，没有被伤害，我太幸运了。”似乎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记者“出生入死”
华人中，有两种人是最危险的群体，一种是在黑人集中居住的城里开店的商人，另一种便是记者。由于工作要求，记者需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需要东奔西跑，每天都面临风险。我们不但听到了各种惊心动魄的故事，还亲身经历了刀与枪的“洗礼”。新华社约翰内斯堡分社位于城里的豪敦富人区，与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的住宅毗邻。按理说，这里应该是城里最安全的地方，但事实并非如此。一名年轻记者早上出门买报纸，在分社附近被两名持枪歹徒拦截，被抢走了手表和钱物。而另一名年轻记者竟连续三次被抢，两次在海滨城市德班，而且是在同一天，另一次竟在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总统府门前。
这名年轻记者到现在还在犯嘀咕：我怎么就会在总统府门前被抢呢？总统府附近不是有很多卫兵吗？他们当初怎么没发现？那天，他到总统府参加一个活动。结束后，他来到总统府门前的草坪上。望着眼前的鲜花绿草，听着鸟语，闻着花香，年轻人陶醉了。这时，他突然发现了一支手枪顶在胸前，一名黑人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示意不要声张，接着飞快地抢走了他的手机和相机，然后和同伴钻进了旁边的树丛，失去了踪影。整个过程也就20多秒钟。周围不远处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说头两次被抢时小伙子被惊吓得半天分不出东西南北，那么这次被抢他已经麻木了。他当时甚至想，歹徒用的是真枪吗？我要是反抗他或许不可能得逞。
在回忆起第一次被抢的感觉时，小伙子说，当脑袋被枪顶着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冒虚汗。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你的某个动作稍有不慎，歹徒的手指便会轻轻地一弯，你仅有的一次生命便会“烟消云散”。猖狂犯罪的背后
据此间媒体透露，美国中央情报局和联邦调查局最近发表了一份报告，将南非视为新兴的国际犯罪活动中心。国际刑警组织也认为，南非的犯罪率已经超过了哥伦比亚，是全世界最不安全的国家之一，而约翰内斯堡又是高犯罪率的重灾区，这个享誉全球的“黄金之都”，如今被许多人称为“犯罪之都”。
南非政府多次表示要出重拳打击犯罪，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但收效甚微。有人认为，造成高犯罪率的主要原因是贫困和贫富悬殊。南非是全世界收入最不平等的国家，5%的人口（主要为白人）拥有90%以上的财富，而60%以上的人口（主要为黑人）生活在贫困线下，而且失业率高达40%以上。人一旦失业，便失去了任何生活保障。这种状况迫使无路可走的人去偷、去抢、去杀。
为了探究南非高犯罪率的根源，记者多次采访南非的学者和官员。他们的观点主要是：一，高犯罪率是种族隔离制度的遗留物。过去在种族隔离制度下，南非警察是专门对付黑人“煽动”的政治暴乱，当时的白人居住区几乎没有刑事犯罪，所以警方没有必要去研究和对付刑事犯罪。种族隔离制度结束后，刑事犯罪问题日益突出，但由于先天不足，南非警方既没有足够的人力，也没有能力去侦破刑事犯罪。这就是造成今天南非的刑事案件破案率极低的重要原因。
二，高犯罪率是暴力文化的产物。在种族隔离时期，南非黑人命贱如蚁，他们被白人任意关押、殴打、甚至枪杀，加上黑人部族之间的仇杀不断，黑人生命得不到别人珍惜。在这种暴力文化下成长的人既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会珍惜别人的生命，这是造成今天歹徒动不动就杀人、既谋财又害命这一现象的重要原因之一。记者发现，暴力使在这里生活的不少人都有一种危机感。记者的一名白人朋友有一句口头禅：“Since　life　has　no　value,do　whatever　you　like．”（既然生命没有价值，你想干嘛就干嘛吧）。
三，法制不健全，罪犯有漏洞可钻。1994年，黑人掌权后废除了死刑。杀人不用偿命，而且花钱便可以获得保释。据此间媒体报道，由于罪犯太多，司法人员不足，在被逮捕的嫌疑犯中，目前只有约1/10的人被审判。既然审判不了，就只好让嫌疑犯保释出狱。在这种情况下，你抓再多的罪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胜利大逃亡”
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南非是块充满魅力的神秘大陆。近年来，南非成为了新的热点，来南非看看成了新的时髦：有想方设法来移民的，有来旅游观光的，有来进行商务考察的，有来投资建厂的……目前，在南非的中国人数目猛增，非官方的统计数字为10万人左右。然而就在南非热不断升温之际，那些捷足先登并且已经挣了一笔钱的人正在设法“逃离”这个国家。
记者认识不少中国商人，生意做得还算好，但他们已不想在南非继续呆下去，唯一的原因便是治安问题。一位姓马的商人在南非生活已经多年，后来开了一家旅行社，但陆续被抢了几辆面包车，旅行社生意做不下去了，现在转回国内投资。一个姓张的商人说得好，钱挣得再多，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那有什么意思？为了让老婆和孩子生活在一个稳定、安宁的社会环境里，他们已经办好了移民澳大利亚的手续。他认为，南非的治安状况10年内难有好转。
还有另外一位商人，他的家曾被打劫，两个孩子被绑架，孩子的小手被绳子勒得几乎残废，幸亏佣人乘歹徒不注意，冒死滚到电话机旁，用嘴咬起话筒，用舌头拨号，才报了警。这次不堪回首的经历迫使他把家人转移到了澳大利亚，而自己继续留在南非做生意，但只要“情况不妙”，他也马上离开。
一位在南非土生土长的老华侨对南非是很有感情的。他过去在市中心开店，那时不管白天黑夜，城里总是车水马龙，人气旺盛，生意兴隆。但现在城里一到晚上，几乎成了“鬼城”，人踪难觅。即便在白天开店，老人也要穿上防弹衣，店外还雇了两个持长枪的保安把守。眼见犯罪在身边不断发生，老人把家人全部送到了加拿大。他说，他在南非生活惯了，暂时还不想离开。记者问，“你难道不怕死吗？”他回答说：“哪有不怕死的人，要不我还穿着防弹衣干啥？但我自己冒点风险就行了，家人还是要安安全全的。”
但不管怎么说，想进入南非的人像股洪水，而试图离开的人则像一条细流。记者最近结束回国休假后返回南非，在飞机上遇到一位小姐。她说，她辞去了一家合资企业公关小姐的工作，在朋友的帮助下，经过艰难曲折办好了来南非的手续。记者问，你对南非有多少了解？现在不少人都想离开，你却削尖脑袋进来。她说，“南非不就是治安不好吗？反正我没钱，没人会抢我。以后有了钱，再想有钱人想的事”。
这种现象也许便是人们说的“围城”效应：在里面的想出去，在外面的想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