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很委屈，很憋闷。明明自家的牛养得膘满体壮，毛色鲜润，浑身上下浸着油末儿，咋看咋亮飒精神，水光溜滑的，咋就偏偏输给了邻村王军喜家？
这次全乡耕牛大赛，老王本不愿参加，可经不住村主任一再劝说鼓动，最后还是勉强去了。老王不愿参赛的原因很简单，自打听到这个消息，他就一直犯嘀咕：恁大个乡，七八万人，几千农户，哪家不养一两头牛？咋就恁容易得奖？去了也是瞎掰，丢人现眼的，哪能轮着自己得个奖？
到了比赛现场，时间还早。老王叮嘱儿子看好自家的牛，自己一手捏着烟袋，一手略微背在身后，慢悠悠地绕着场地转了起来。
全乡一共三十六头牛参赛。不看不知道，一看老王立刻信心满满起来。同其它三十五头牛比起来，咋着说自家的牛都看不黄。无论个头，毛色，体格，膘水，不是吹牛，还真没见哪家的牛比得上。
比赛程序很严谨，所有参赛更牛到场后，在组织者统一要求下，由牛的主人牵着自家的牛在场地里穿插着走几圈。然后，各家参赛人集中到到主席台前抽取参赛序号。序号上只有一个简单的数字，既不标明哪个村的，也不标明哪一家的。接着，按序号将牛拴在事前准备好的一溜木桩上。参赛者与各村带队干部一律坐在主席台前几排早准备好的椅子上。一切准备就绪，主持人对着麦克风大声喊道：请杨乡长与参赛评委进场，大家欢迎！
随着热烈掌声，杨乡长在前，参赛评委在后，依次走上主席台。参赛评委都是从外乡请来的。一看便知，都是干农活儿好手，衣着打扮，模样气质，活脱脱的农村人。
杨乡长致开幕词，他简单说了此次参赛的目的，就是鼓励大家养好牛，种好地，多收成，早致富。接着，主持人介绍了参赛程序与奖励等级。此次参赛的三十六头牛，来自全乡十八个村，每村两头。设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三名，三等奖六名，一、二、三等奖之外的其它参赛耕牛，均为优秀奖。分别奖励现金一千五百元、一千元、五百元、三百元及奖励证书。并对获一、二、三等奖耕牛及其主人，挂大小稍有区别的大红花。今天整个比赛过程，将在乡电视台连续播放一星期。
评比过程很简单，由评委会组成人员对参赛耕牛进行全面审视、评定、打分，然后汇总一起，按得分高低决出获奖等次。
接着，评委人员一人手里拿一支圆珠笔，一沓三十二开白纸，从一号耕牛开始，逐一仔细观看品磨，然后在白纸上写上耕牛序号与所打分数。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评委们回到主席台落座，将所打分数交给现场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当场统计，排出名次，分出等级。接着，主持人大声对台下喊道：下面，我分别喊出参赛更牛序号，请各位依次走上主席台，按序号分别报出本人姓名、所在村组。
一切准备完毕，工作人员将评比结果交给杨乡长。杨乡长满面笑容，站在座位上，对着全场宣布：评比结果出来了。现在我宣布，获得一等奖的是小王庄村王军喜，二等奖有大王庄村王吉喜、刘岗村刘喜旺、槐树村薛子昂，获得三等奖摸鱼沟村有李四、赵家湾村赵二虎、孙家峁村孙少先、大王庄村李先进、燕岗村燕子朋、邹岗村邹庆鑫。其它参赛耕牛均获优秀奖。
老王自打落座在比赛现场，心里一直喜滋滋的。他家世代种田养牛，再没谁比他更懂耕牛了。六七岁时，他就跟在爷爷屁沟后面下地干活，不到十岁已开始跟着爹学着使牛，年满十八岁已是全大队叫得响的牛板儿了。不是吹的，论起养牛使牛，方圆圈儿几十里内，还真没老王服气的人。
当杨乡长含笑看着整个会场准备宣布评比结果时，老王心里一直蹦蹦地跳个不停，他觉得乡长看台下的每一眼，分明都是在看自己，好像乡长跟他早就很熟悉。他坚信，杨乡长最先念叨的名字一定是自己。自打看了其它耕牛后，老王心里开始变得愈发有数起来。凭自己几十年养牛使牛经验，今天在场所有耕牛，不要说跟自家的牛并膀子，就是跟自家的牛拾鞋尾巴都差一大截子哩。这第一名真要给了别人，那才叫五黄六月天下黑雪，没这个道理呢。
可是，偏偏不遇偏偏，杨乡长宣布的第一名不是他王吉喜，而是小王庄那个跟自己名字只有一字之差的王军喜。
那一刻，老王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耳朵嗡嗡叫个不停。杨乡长往下说的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了。直到杨乡长第三次喊他名字时，他还傻愣在座位上，木偶人一般。直到儿子第三次用胳膊抗他时，他才如梦初醒，呆呆站了起来，六神无主地看着主席台，这才刺刺摸摸走了上去。杨乡长满面红光，笑嘻嘻给他披上了红花，将另一朵大红花递他手中，连连说：祝贺，祝贺啊！临了还没忘嘱咐他：快，把这幅红花挂到你家耕牛身上。
记者拍照时，老王恰好站在王军喜挨旁。他很不自在地扭了下头，乜了下王军喜，心里五味杂陈，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不平还是眼气。反正那时刻心里的感觉很别扭，脸上一点没泛出其他获奖者难以掩抑的高兴喜悦。
颁奖结束后，村主任难掩高兴，小跑着走过来，拉住老王和获三等奖的李先进的手，大声说道：好啊，好啊，你两家算给咱村里争光了！今上午，我请客，咱们找家食堂好好喝几杯。
老王站在那里，木呆呆的，脸上始终没挤出一丝笑容，一副心事重重样子。从会场出来，他就对儿子说：去去，你先把牛拉到僻静处，喂点草料，可别光顾着咱们吃，忘了它。然后，看也不看儿子一眼，失神地看着不远处，自言自语道：啥，啥道理呀？王军喜家的牛哪点儿比我家的强？哎，啥道理呀，啥道理呀？
上午，村主任心情很高，带他们来到街上最有名的周记羊系列，要了两瓶全兴大曲。菜一端上来，几个人便吆五喝六地猜划起枚来。大伙儿高兴地吸着烟，吃着菜，喝着酒。村主任看出老王像有心事儿，稍一思索便知道了缘由，劝他说：老哥呀，知足吧你。一共三十六头牛，你拿了个二等奖第一名，这还不满足？人家那些拿优秀奖的能为这饭不吃了？或者蹦蹦死了？来，喝酒吧，要知道知足常乐。
老王苦笑一下，勉强端起酒杯，对着村主任递过来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闷声说了句：说得对。啥道理呀，管他哩，咱知足常乐。说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村主任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这就对了，谁不知道你是养牛使牛好手？要论这一点，整个乡没几个比得上你。我也看了小王庄王军喜的牛，咋看都比不上你。可不知咋搞的，偏偏给了他个第一名？结果一出来，我也很纳闷，咋会是他呢？可话说回来，这世上哪有恁美的事儿？庙里还有屈死鬼哩，别说咱这人世间。按说，这评比过程挑不出啥毛病啊！
几杯酒下肚，老王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他主动端起酒杯，对着村主任和李先进，呜呜啦啦说道：是，是，哪儿都有屈死鬼。嘿嘿，还是那句话，啥道理呀？
晚上，老王没吃饭。一直躺在床上呼噜连天地睡着，老婆儿子喊他吃饭，他依旧咕咕哝哝地说：不吃，不吃，啥道理呀。
吃晚饭时，乡电视台播出了上午耕牛比赛实况，老王第一次上了电视。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一再催促他起来看一眼。老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里反复嘟囔着：啥道理呀，啥道理呀。
第二天上午，老王背着背笼刚要下地割草。村主任乐颠颠跑到了过来，老远就喊：老王哥唉，好消息呀，好消息呀！
老王疑惑地看着村主任，低声问道：啥好消息，看把你高兴的？
村主任稍稍平息下气喘，对老王说道：他们夜儿搞错了啊，搞错了啊！
老王听他这么说，更加疑惑，皱了下眉问：谁搞错了啥？
搞错了啥？你夜儿的奖搞错了。村主任说着嘎嘎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今儿一大早，乡办公室梁主任打电话给我，说：昨天耕牛比赛第一名是大王庄的王吉喜，不是小王庄的王军喜。是工作人员，抄写获奖名次时，误把你两个的名字写错位了。
老王一听，猛一激灵，身上立马来了劲儿，急忙追问：别是诓我哇，人家恁些人忙乎这事儿，咋会搞错？
咋会搞错？谁还没个一时三糊？人家梁主任特意说了，你一等奖所欠的五百元马上给你补上。今黑儿电视台还要特别给予更正。
老王一听，马上裂开嘴笑了起来。笑了好半天，这才对村主任说：我说哩，咱老王的牛不得第一，五黄六月天都会下黑雪。
两人说笑一阵，老王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严肃地对村主任说：哎，老弟呀，别光顾着咱俩高兴。这样一来，那不给人家王军喜弄个大难看？
村主任一听，大声说道：亏你老哥能想到这些！就凭这，你就够格得一等奖。实话给你说吧，咱都能想到这事儿，人家领导咋能想不到？杨乡长说了，王军喜的一等奖不变。算上你，两个一等奖。不过，杨乡长专门给电视台提议，要把你的名字写在王军喜前面。
老王一听，有点不好意思了，对村主任说：不啦，不啦，只要给个一等奖，我就心满了。名字写前写后还不一个样？你给杨乡长说，啥道理呀，咋能把王军喜名字写我后面？那多不好看？还是我名字写他后面妥当些。这样，大家面子上都好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村主任一听，连声说：好好好，我这就打电话给梁主任，让他通知电视台，就按你说的办。
晚上，老婆做好饭端上桌很久了，几次催老王快点吃饭。老王一点不着急，慢悠悠噙着烟袋，目不转睛地对着电视，悄声说道：慌啥哩，我看会儿新闻再吃。
2025.11.28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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